【网空】凡此种种
起初是，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，晃来晃去，我抱着他的脑袋，像抱着一具死去多年的骷髅头一般，张狂地大笑起来，他尝试启动他的摩托车，我从后座上摔了下来，磕破了膝盖，血冒出来，咕噜咕噜，就像从前我和我弟弟去游泳一样，他溺水了，我也溺水了，咕噜咕噜，水从我们嘴里冒出来，一整个小小的水下世界，抽干了我和银燕肺里所有的空气，快死掉的时候，我在思考人的肺里是不是可以养鱼。我们差点惨死在七星潭的海滩上，就是那一次，我看见了银燕悲惨的死状，我想，我死后的尸体一定和他一模一样。网中人看着我，他在等我自己起来，一直没有等到，我笑嘻嘻地对他说，你知不知道我有凝血障碍？他立即用很鄙夷的目光扫视了我一遍，我的血流了满地。
我们的设备简陋，他拿着纱布给我包扎时，我在各种引擎上搜索，膝盖磕破了会死吗？我看着地上一滩的、晒干了的死黑的血，摸摸网中人的脑袋，我手上残余的血抹在他的头发上，散发出末日一般的腥涩，我问他，你有没有想过要染个红发？
他手下的动作顿了顿，说，染过。
那真是可惜呀，没有在那时候见过你。我说，我的手指在他棕色的长发里滑下来，好像悬崖边失足，在瀑布里落下来一样，那为什么又变成了现在这种颜色呢？
他把纱布勒紧，我的膝盖感受到一种窒息搬的痛楚，我夸张地大叫，揪着他的头发，我看着看着，终于想明白他是帮人偷渡的，顶着一头红发，就好像在脖子上顶着一个枪靶一样，我跟他说，我小时候见过山火。
他买不到凝血酶，我们坐在马路上，我不敢动，怕牵扯伤口，我给他看我搜到的，专家表明，磕伤膝盖真的会死！我们从黄昏坐到夜晚，凉风习习，将他的棕发吹得振翅欲飞，上次看星星还是上次，那银色的、闪闪的东西甚至比银燕屁股上的痣还小，没有流星的话，许愿也可以实现吗？网中人回答我，那是白日做梦。
可现在是晚上呀！晚上.....我抱着他的脖子，说，你快点祝我，祝我爸今晚就死，我会谢你一辈子的！他哼了一声，不愿附和我，在这个史艳文即将死去的夜晚，夜是粼粼的，浓稠得像是要掉下来一样，天如果塌下来，你会死吗？我会死吗？史艳文会死吗？黑黑的天压下来，以后的以后，网中人死在一个与今夜如出一辙的夜晚，身旁躺着他即将要偷渡的人，而我死在东南亚潮湿又炎热的某个小岛，曝尸荒野，我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，祝我们年年有今日，岁岁有今朝。
我偷了史艳文五百万，让网中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送出国境，初见时他戴着面具，脸上爬着蜘蛛，我看了好久才发现那是一个纹身，我真想给自己也纹一个，与网中人相处，总让我感觉到皮肤上爬着一只蜘蛛，我问他，你把我送到越南，不会到了那里，我就被你割掉了腰子吧？
他笑了，又或者是没笑，他的笑容总是有一些风驰电掣的意味，像闪电，雷霆落地，蓦地划破天幕，下一秒又毫无破绽，专家表示，坐在摩托车的后座，最安全的方式是抱着他的腰，但我更喜欢抓住他的头发，长长的一串从头盔底下伸出来，像鲨鱼的骨头一样，我学会各种各样编织头发的方式，打发时间，淋着风吹日晒，从早编到晚，我问他，你一整天坐在这里，都在想些什么？
有什么可想的？他说，他的眼睛仅仅望向前方，无穷的远方，路的尽头是空洞的白色，我说，你可以想我吗？等我们再也不见之后，你厌倦了这些之后，都可以想我。
我听见他笑了，噗嗤，这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笑，不需要我琢磨的、定定有声的笑，好啦，我说，你这样嘲笑我，让我好伤心啊。你多想想我，就不会忘记我了，这样不好吗？
他回答，我忘记的人太多了，不多你一个。
那也不少我一个，不是吗？我摸摸他的发尾，别人要想我，我都不让的。他说好吧，不想和我纠缠的时候，他都说好吧，然而即使结束了他无法应付的话题，我也依旧不会安静，好吧好吧，因为嫌弃我，他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好吧，不过听他答应我，仍旧是一件让我开心的事情。
我说，我们为什么不能做爱？你允许我不带签证不带身份证两手空空地越过海峡越过国境线，却不允许我在十六岁未成年时和你做爱。我坐在他的后座时，在南方潮湿发霉的天气里划擦马路，呼啸而过，掀开了头盔的前盖，隔着钢盔吻他的后脑，他什么都感觉不到。
我们停在路边，我把两只拳头伸到他面前，你猜猜，我们到了越南以后，你会和我做爱，还是割掉我的腰子？他选了我的右手，我摊开了手掌，里面什么都没有，只有我的手心，他的手指落在我的手心里，我像被一只蜘蛛蛰了一下，我突然想到，我还没有碰过他的手心呢！我说，我的腰子要被割了，你都不来安慰一下我吗？他像火花一般笑了，电光火石间，他吻了我——
我躺在床上，摸他的耳朵、肩膀，悄悄地告诉他，你知道吗？其实我不叫戮世摩罗，你要听我的真名吗？我小声地说，小到或许他都听不见了，悄悄地，别惊动了蝴蝶，听见了吗，我的名字是——
我站在海里，向他告别，挥手，向着太阳，红色的太阳，比他的红发更耀眼，为什么我记得他红色头发的样子呢？或许我在几百年前就见过他吧！我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，今天早上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再见，最后一句话也是再见，我想，或许是来生再见吧！如果我对他说我爱你，下辈子是不是就可以成为他前世的情人了呢？那样我的最后一句话就不是再见了。这是一个专门用来告别的凌晨，我没有对他说我爱你，而仅仅希望和他来生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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