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竿风月

【枫樱】何况到如今

拂樱终于重筑了屋子,日时渐长,午后愈暖,歇息在庭中的竹椅上,日子也看淡了。

 

安置妥善佛狱的遗民,费力不少心力,拂樱身体力行地教学大半年,使佛狱上至黄发老妪,下至垂髫幼童,个个都学会了种菜养鸡,苦境山灵水秀之地,举目丰腴土壤,大可自给自足,不愁吃穿,美哉妙哉。

 

苦境江湖风波不断,然角落一隅是安谧的、祥和的,等待新芽出露的时节里,他渐渐无事可做了。

 

从前的拂樱斋从未有过竹椅,他一直控诉这种造物,古往今来,养出无数懒惰虫!初次躺上因午间小憩,却直睡到落日斜斜。彼时枫岫主人体贴地拿着羽扇给他扇风去暑,眉眼间尽是引人来揍的洋洋得意之色,丰满却幼稚。

 

拂樱不禁眉梢倒竖,问:你这东西到底是哪来的?

 

诗意天城的牢笼终究带走了枫岫部分功体,骨血间常常阴冷。兴致来时枫岫出门拈花赏月,走来走去,待到意沉沉,就自觉地躺着待机。屋内熏香,他总觉得刺鼻,那样沉郁的、将人浸透的香,总致使他想起无衣师尹,那并不能成为什么好的回忆。他踱步到屋外来,庭院中,躺椅上,任由熏香四散,渐轻、渐薄,飘渺如雾。

 

竹本性灵,铮铮竹骨,日日染香,年年染香,最终熏香入透,已可自安神,说得不好听点,就是催眠吧。

 

养出灵物总是令人欣喜的,只是拂樱每见他椅中待人,便一阵心头火起,在枫岫第无数次表达好友你无缘消受吾之爱椅,真是可惜,潜台词为你眼光好差之后,拂樱决定以身试毒,准备告诉他这玩意儿不过就是那么回事,且你听好,天灵,地灵,山灵,水灵,竹灵,都不及吾家小免古灵精怪的灵。

 

结局便是一觉睡到黄昏。

 

在拂樱沉沉睡倒之时,枫岫兴未消意未沉,他静静地描摹拂樱的眉眼,不禁哂笑:究竟是怎样刻薄的面相,连睡时都不掩凌厉?

 

花鸟风月无,赏人亦可。他精于相面,刀无极想得周到,听闻先生有此雅趣,算命摊子都给准备好,他细细向拂樱看去,这便是一张孤削的脸,下撇的嘴角,飞扬的眉峰,昭示一个身负重荷的灵魂,面中常带萧杀。

 

萧杀之人醒来,心头怒火一份真九分假,作态说道:在我火消之前,不许你入拂樱斋!


他目光越过枫岫,端详半晌,沉沉笑:拂樱斋不会再有枫叶了,枫叶和樱花开在一起,天底下也只有你这寒光一舍了。

 

枫岫饮茶,饮茶,碍于身份不便说,远在故土慈光,枫与樱,总是可盛放在一起的。

 

慈光之塔从来一副不上不下的天气,冬无落雪,夏无焱日,温吞的日子一天天过,社燕不衔新泥,断雁亦不叫西风。四季都如春,春便不是春,王殿阶下,桃梨樱梅追着红叶开,分不清是时序皆乱,还是万物归宗。那还是无衣师尹夙兴夜寐批公文,楔子废寝忘食收情书的日子,疲累如无衣师尹,也有心思调侃一句,乱花傍一叶,我看师弟爱枫如命,是见其与你有相似的桃花运,相见恨晚吧!

 

其时楔子爱枫,师尹爱竹,是贪其万花丛中终一叶,不染俗,不染艳。后来步入苦境,才惊觉,花竟是美的,只因春止暮春,过期不候,春日有尽,桃有尽,梨有尽,樱有尽,一切有尽,终有尽。

 

长阶之下,微光暗闪,拂樱望着那血底下的脸,白布蒙眼,惊觉自己竟已记不清枫岫主人是什么摸样了,那几乎像一束鬼魂,缠绕在他的喉间。

 

他听见自己问:你还有什么心愿吗?

 

枫岫希望禳命女将他永远忘记,却希望拂樱将他一笔一划、深深记住,拂樱甚至想嗤笑:难道你便真是瘟神么?忘记你便可幸福,记忆你的却要永世痛苦。

 

愚蠢,你真是愚蠢至极。

 

枫岫笑了,奉还他一张在血沫中显得惨然的笑脸,几乎以一双盲眼将他看穿。

 

“你将寒光一舍烧了吧。”最终他轻声说。

 

他已经瞎了,早就瞎了,这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了,这是讲——再也不必要有怕被他瞧出破绽的恐惧了,只是这一刻,拂樱的疑问是:他到底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?

 

他审视着,打量着,枫岫主人被白布遮去的目光,无形的目光,残破的目光,将尽的目光,诀别的目光。

 

“我允你。”他维持着这种趾高气扬的说辞,独步而去。

 

寒光一舍付诸一场大火,枫红如火,火似枫红,漫天红叶葬飘蓬,葬一世恩、一生怨、一念情,可竹子做的东西,竟然烧不去,定定地立在院落中央,拂樱怔愣许久,在椅背揭下一张符咒,俄而,猛地发力将咒纸撕得粉碎。

 

竹椅上枫叶异香,他第一次躺下时,便已嗅到,竹本性灵,日日染香,年年染香,最终枫香入透,纵然故人长逝,犹似故人傍身。

 

物灵性本如此,那也无需怪罪了。他在佛狱的一树墨樱中诞生,已被料到这般结局,八千里路沙场尘嚣,杀过的人、浴过的血,化作血腥气味萦绕不去。终此一生,动心一人,成为鬓间一缕枫香,依依故人眉目,似有还无,旧情难谢,常在缠缚。

 

记忆你,便一定是痛苦吗?

 

恁时相见早留心,何况到如今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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